本文摘自《養蜂人的門徒》,[美]勞拉·金 著,陳磊 譯,重慶出版社,2017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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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遇見夏洛克·福爾摩斯的時候,我十五歲。十五歲的我正一頭扎在書里,一邊閱讀一邊徒步走過蘇塞克斯丘陵,幾乎踩到他身上。出于自我辯護,我必須說那是一本引人入勝的書,而且在1915年戰爭年代,又是在世界上的那個部分,遇到其他人的機會極為罕見。七周的時間里,我在羊群(它們會為我讓道)和金雀花叢(對于它們,我已經痛苦萬分地養成了一種本能的警醒意識)中悠閑讀書,之前還從未遇到過一個人。
那是4月初晴朗而涼爽的一天,我讀的是維吉爾的書。拂曉時分我就從安靜的農舍出發,挑了與平時相反的方向——確切說來是去東南方大海的方向——途中的幾個小時里一直在與拉丁文動詞角力,不經意間攀越了石墻,甚至還不假思索地繞過了樹籬,原本有可能一直注意不到大海的存在,最后從一道白堊絕壁上栽落下去。
結果是,直到聽到有個男人在距離我不到四英尺的地方大聲地清嗓子,我才注意到這宇宙之間竟然還有其他人。拉丁文字消散在空氣之中,緊隨其后的是一句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咒罵。我心里一驚,匆忙收拾起我能找到的尊嚴,透過眼鏡向下打量正躬身蹲在我腳旁的這個人:是個身材瘦削、發色花白的男人,五十多歲年紀,頭戴一頂布帽,身穿舊式的花呢外套和體面的鞋子,身旁地上有一個磨破的軍用帆布背包。說不定是個流浪漢,把其余的財物都藏在了一處灌木叢下。或者是個怪人。反正肯定不是牧羊人。
他一句話也沒說。況味顯得十分諷刺。我猛地合上書,拿到身旁。
“您這到底是在做什么呢?”我問道,“躺在那里等人嗎?”
他聽到這話揚起一道眉毛,微笑的樣子有一種特別居高臨下的意味,讓人惱火。接著他張嘴說話了,調子慢吞吞的,活脫脫就是英國上層社會那些過于有教養的紳士們的標志性做派。高昂的聲線;事實不容置疑:他絕對是個怪人。
“我倒是認為,我不能被指責為‘躺在’任何地方,”他說道,“因為我是光明正大地坐在一片齊整的山腰上,考慮自己的事情。因此,我無須躲避那些意圖將我踐踏于足下的人。”他將倒數第二個音節中的r字母的大舌音發得特別重[指“underfoot”(足下)一詞中的r字母的發音,二戰以前在英式英語中將r發為大舌音的情況很常見。——譯注],以挫敗我的氣焰。
假使他說的是別的什么話,或者哪怕是同樣的話語但換種方式,我可能都只會為我的失禮而道歉,然后果斷走開,而我的生活可能也會大不一樣。然而,他卻在無意識之中正好擊中了我的敏感點。我之所以天一亮就離開農舍,是為了躲避我的姨媽,而之所以想要躲避姨媽,是因為(諸多原因中最新的一個)昨晚我們大吵了一架,起因是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我的鞋子已經不夠我的腳穿了,這是到達這里以來的三個月中的第二次。我姨媽個頭小巧優雅但脾氣暴躁,說話尖銳且為人機敏,很為自己嬌小的手腳驕傲。她總讓我感到自己是那么的笨拙粗野,而且還會沒道理地為我的身高和相應的腳的尺寸而生氣。更糟糕的是,在緊隨其后的財務爭端中,她得勝了。
那人無心的話語和完全蓄意而為的姿態如同一滴汽油,點燃了我郁積的怒火。我挺起胸膛,昂起下巴,一副為戰斗而鼓勁的樣子。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此人是誰,是我站在他的領地上,還是他站在我的地盤上,他是不是危險的瘋子,抑或逃亡的囚犯,或是莊園的地主,我都無所謂。我已怒火中燒。
“您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先生。”我緊咬問題不松口。
但他卻無視我的怒氣。更離譜的是,他似乎根本沒意識到這一點。他看上去只是有點不耐煩,好像是希望我能走開一般。
“我在這里做什么,您是想問這個嗎?”
“正是。”
“我在觀察蜜蜂呢。”他干脆地回答道,接著將注意力轉回到山坡上。
與他的言辭相比,這人舉止中沒有任何瘋癲之處。然而,我還是將書本插進外套口袋,謹慎地留意著他,然后蹲下來——與他保持著安全的距離——研究起眼前花叢里的動靜。
那里確實有蜜蜂,正忙碌地將花粉填進大腿上的蜜囊中,在花叢中鉆進鉆出。我觀察著,本來還在想,這些蜂群并沒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嘛,接著我的目光卻被剛飛來的一只有著獨特記號的標本所吸引。它似乎是一只普通的蜜蜂,只不過背上有個小紅點。多么奇怪——也許正是這個人一直在觀察的內容?我看了一眼那怪人,這時他正心無旁騖地盯著空中,接著湊到更近的地方去觀察蜜蜂,完全無視我的存在。我很快推斷出,那個點并非自然現象,而是漆上去的,因為那里還有一只蜜蜂,它背上的點稍稍偏向一邊,然后又是一只,接著出現了一件怪事:一只蜜蜂背上還點了個藍色的點。正在我凝神看的時候,兩只紅點蜜蜂朝著西北方向飛走了。我仔細觀察著那只點了藍點和紅點的蜜蜂,它往蜜囊中采集花蜜,然后朝東北方向飛走了。
我思考了一分鐘后站起身,走到山頂,那里四散著母羊和羊羔,待看到山下的村子和河流時,我立即明白了自己的所在。我住的農場距離這里不到兩英里。我為自己的疏忽大意而感傷地搖搖頭,又多想了想這個人和他的紅藍點蜜蜂,接著走回山腰和他告別。他沒有抬頭,于是我只能對著他的后腦勺說話。
“我想提醒一句,如果您是打算另起一座蜂巢的話,最好是用藍點,”我告訴他說,“你剛剛標上紅點的蜜蜂可能是從沃納先生的果園飛來的。藍點的要遠一些,不過幾乎可以肯定是野蜂。”我從口袋里掏出書,正當我抬頭想祝他一天順利的時候,他朝我轉過身來,臉上的表情讓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這么說并非恭維。正如作家們會描寫,但現實生活中人們很少會做的那樣,他驚訝得目瞪口呆,看上去有點像魚。事實上,他張嘴結舌看著我的樣子,就好似我又長了一個頭出來那般。他慢慢站起身,過程中合上了嘴巴,但眼睛還是大睜著。
“您說什么?”
“請原諒,您是聽力不太好嗎?”我稍微加大音量,放慢語速,“我說,如果您想另起一座蜂巢,那就必須追隨藍點蜜蜂,因為紅點的一定是湯姆·沃納家里的。”
“我聽力沒問題,不過卻容易受騙。您是怎么發現我的關注點的?”
“這不是顯而易見嗎?”我不耐煩地說,盡管當時我才那個年紀,但卻已經知道,類似的事情對于大多數人來說并非顯而易見,“我看到您的手帕上有顏料,手指擦過的地方還留有痕跡。給蜜蜂做記號,我能想到的唯一原因,就是想讓某人能追隨它們找到蜂巢。您要么是想收蜂蜜,要么是對蜜蜂本身感興趣,而現在并非收獲蜂蜜的季節。三個月前我們剛經歷過一次罕見的嚴寒,很多蜂巢被毀。因此我推測您是在追蹤這些蜜蜂,以便補充自家的蜂群。”
低頭看著我的那張臉不再像魚了。事實上,那臉與我曾見過的一只被俘獲的老鷹有著驚人的相似性,目光帶著一種疏離的威嚴,越過鼻梁向下俯視我這個不起眼的生物,深陷的灰色眼睛透出冷冷的蔑視。
“我的天哪,”他以一種偽裝出的驚訝口氣說道,“這東西也能思考。”
我的怒氣原本在觀察蜜蜂時已經消退一些了,但聽到這漫不經心的侮辱又暴漲起來。這個叫人生氣的瘦高個老頭兒為什么如此想要激怒一個無害的陌生人呢?我又揚起下巴,不過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比我高,也模仿著他的口氣回應。
“我的天哪,這東西被撞到頭的時候還能認得出對方是個人呢。”接著,我又說道,“回想起來,我在成長過程中,一直被教育,要相信老人都是很有禮貌的。”
我退后一步,想觀看我的諷刺擊中要害的情景,但當我與他正面相對時,我的思緒終于將他與我最近在漫長的康復療養中聽到和讀到的傳聞聯系起來,我知道他的身份了,我被嚇得不輕。
我得說一句,一直以來我都覺得華生醫生所寫的那些阿諛奉承的故事中,有一大部分都是出自他這位紳士低人一等的幻想。毫無疑問,他總是覺得讀者也和他一樣遲鈍。不過,最令人光火的是,在這位傳記作家的素材資料和胡說八道的背后,高聳著一位純粹的天才人物,一位同輩中最偉大的人物。一個傳奇。
而此刻的我被嚇壞了:就在這里,我站在一個傳奇的面前,沖他大放嘲笑之詞,像一只害怕狗熊的小狗一般,沖著他的腳踝狺狺吠叫。我抑制住畏懼之情,用一種足以將自己拍飛的力量偽裝出鎮定的樣子。
然而,令我驚愕和相當沮喪的是,他沒有反擊,卻只是謙遜地笑笑,然后躬身拾起背包。我聽到包里有顏料瓶發出隱隱的叮當聲。他直起身,將舊式的帽子戴回花白的頭上,用那雙疲倦的眼睛看著我。
“小伙子,我——”
“小伙子!”這句話正中靶心。怒氣橫掃我的各條血脈,讓我充滿力量。誠然,我的裝扮遠遠稱不上艷麗;誠然,我穿的實際上是男裝——但也不該被這樣評價。拋開恐懼,拋開傳奇人物,一只狺狺狂吠的小狗也會使出渾身解數,用只有年輕人才具有的徹底的蔑視心態發動攻擊。一陣狂喜之中,我抓住了他交到我手中的武器,退后幾步發起致命一擊。“小伙子?”我重復道,“您倒確實是退休了,如果說您這個偉大的偵探腦中僅剩下這點判斷力的話,真是好得不得了!”說完我抓住尺寸過大的帽子邊緣,讓金色長辮垂落到肩頭。
他臉上閃過一連串表情,可謂對我的勝利的豐厚獎賞。先是完全出乎意料的神色,接著是敗落的悔恨,接下來他回顧整個談話過程的反應讓我吃了一驚。他臉色放松下來,薄薄的嘴唇顫動著,灰色的眼睛不可思議地瞇起來,最后他重又仰起頭,大聲發出喜悅的笑聲。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夏洛克·福爾摩斯的笑聲,雖然這遠遠不是最后一次,但每次看到那張苦行者一般驕傲的臉龐舒展開來,露出無助的笑容,我總會感到吃驚。至少他發笑的原因總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這一次也不例外。我則完全莫名其妙。
他用我之前看到的探出外套口袋的那條手帕擦擦眼睛,一抹淡淡的藍色于是被涂到他瘦削的鼻梁上。接下來他看著我,第一次打量起我來。一分鐘之后,他指指花叢。
“這么說,您對蜜蜂有一定的了解?”
“少之又少。”我承認。
“但是您對它們感興趣?”他說。
“不。”
這次兩側眉頭都皺起來了。
“那么,就請您告訴我,為什么會有如此肯定的意見呢?”
“根據我的了解,它們是沒有思想的生物,不過是個讓果樹結果的工具。雌蜂包攬全部工作;雄蜂則……可以說,它們干的事很少;還有蜂后,它可能是蜂群中唯一有所作為的,被認為是,為了蜂巢著想,一輩子都活得像個產卵機器。還有,”我開始喜歡上這個話題了,繼續說道,“如果出現對手,與它可能有一定相似之處的另一只蜂后,會發生什么呢?它們便會被迫——為了蜂巢的利益——戰斗至死。蜜蜂是偉大的勞動者,毋庸置疑,但是每只蜜蜂一生能產出的蜂蜜還不足一甜點勺。幾百幾千小時的蜜蜂勞動會被定期偷走,被涂在吐司上,做成蠟燭,但每座蜂巢都會忍受,而非像其他任何有理性、有自尊的種族那樣,宣戰或罷工。在我看來,它們太像人類了。”
在我發表這段長篇大論期間,福爾摩斯先生一直坐在腳跟上,盯著一只藍點蜜蜂。待我講完,他一言未發,只是伸出一根修長纖細的手指,輕輕地碰了一下那毛茸茸的身體,完全沒有引起那蜜蜂的注意。好幾分鐘的時間里,我們都沒有說話,直至那只滿載的蜜蜂飛走——朝東北方向,兩英里開外的雜木林飛去了,我敢肯定。他看著蜜蜂消失,幾乎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道:“是的,他們非常類似智人。或許這就是它們如此吸引我的原因所在。”
“我不知道在您看來,大部分的人類有多么聰明,但我認為這種分類是一種樂觀主義的誤稱。”現在我回到熟悉的領域,有關于智力和觀點,這一摯愛領域我已有數月未涉足了。其中有些觀點就像是討人厭的小孩,叫人聽了毫不舒服,而且難以辯駁。讓我高興的是,他回應了。
“是指整體的人類呢,還是只指男人?”他一本正經提問的樣子,讓我懷疑他是否在嘲笑我。好吧,至少我已經教會了他,用詞要準確。
“哦,不是。我雖是個女權主義者,但并不討厭男人。總的說來,我是個不愿與人交往的人,我想您也是吧,先生。不過和您不同的是,我認為女性是人類中理性稍高的一半。”
他又笑了,比之前的爆笑溫柔了一些,我意識到,這一次我是蓄意想得到這個結果。
“這位年輕的女士,”他加重了最后一個詞的語氣,微微帶著諷刺,“您在一天之內將我逗笑了兩次,在一段時間里,這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多。我倒沒有什么樂趣能回報,不過若是您愿意送我回家,那我至少能為您倒杯茶。”
“樂意之至,福爾摩斯先生。”
“哎呀,您占了上風。顯然您知道我的名字,雖然沒有禮品可送,但我請求您能介紹一下自己。”鑒于我們兩個正灰頭土臉地站在一處荒蕪的山腰上面面相覷,他措辭中的正式口吻就顯得有些滑稽了。
“我叫瑪麗·羅素。”我伸出手,他也伸出自己枯瘦的手。我們握了握手,好似達成了一項和平協定,而我想確實是達成了。
“瑪麗,”他咂摸般地念著。他用的是愛爾蘭式的發音,嘴巴愛撫般地將第一個音節發得長長的,“對于像您這樣消極的人來說,是個很貼切的正統名字。”
“我的名字像是取自抹大拉的瑪麗亞,而非圣母瑪利亞。”
“啊,那就能說通了。我們出發吧,羅素小姐?我的管家應該能為我們備些茶點。”
那是一次令人愉快的漫步,差不多走了四英里,要穿越丘陵地帶。我們談到了各種各樣的話題,不過都與養蜂業有一定的關系。在一座小山頂上,他瘋狂地打著手勢,將蜂巢的管理同馬基雅維利式的管理理論進行比較,嚇得母牛都“哞哞”叫著跑開了。在一條溪流的中央,他停下腳步闡釋自己的理論,將蜂巢的分蜂與戰爭產生的經濟根源相提并論,并援引德國入侵法國和英國人發自本能的愛國思想為例。接下來的一英里中,只聽到我們的靴子吱嘎作響。在一座小山頂上,他的這番慷慨陳詞達到了頂峰,下山時他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就像是某種拍打著翅膀振翅欲飛的大家伙。
他停下腳步尋找我的蹤跡,看見我步伐僵硬,難以跟上,這么說既包括字面意思,也有比喻意義,于是便放慢了速度。看起來,他的這番奇想確實有著充分而實際的根據,事實證明,他甚至還寫了一本有關養蜂技術的書,題為《養蜂文化實用手冊》。圖書大受好評,他言辭間充滿自豪(而這個人,我記得他曾恭敬地拒絕了前任女王所授予的爵士榮譽),尤其說到他那項頗具實驗精神、卻極為成功的創舉時,他將自己命名為“皇家蜂房”的蜂巢內部進行了分隔,由此引出了圖書那極具煽動性的副標題:《兼論隔離蜂后的研究》。
我們一路走,他一路說,在陽光下,聽著他那有時讓人費解的寬慰性獨白,我開始感到體內某些堅硬緊繃的東西稍稍松動了,一種我原以為早已殺死的、對于生的渴望,第一次開始猶猶豫豫地萌動起來。待到達他的農舍時,我們就像認識了一輩子那么久。
作品簡介
《養蜂人的門徒》,[美]勞拉·金 著,陳磊 譯,重慶出版社,2017年9月
“第一次遇見夏洛克·福爾摩斯的時候,我十五歲。”
20世紀90年代,正逢寫作瓶頸的美國著名推理小說家勞拉·金收到一箱快遞,箱中除了亂七八糟的各種物件,還有一堆裝訂好的手稿,手稿作者署名——瑪麗·羅素·福爾摩斯。
一切的一切,都從這里開始……
1915年,蘇塞克斯。
退居鄉間養蜂多年的福爾摩斯遇見了十五歲的孤兒瑪麗·羅素,天賦異稟的她令他心生憐惜,決定將一身技藝傾囊相授。從此,福爾摩斯的搭檔變成了一個伶牙俐齒的少女,而不再是怪蜀黍華生。
很快,養蜂人和他的門徒就接到了第一起重要案件:美國參議員之女慘遭綁架。然而,介入調查的福爾摩斯、瑪麗·羅素和華生醫生卻先后遭遇炸彈襲擊。
一錯再錯,節節敗退。除了早已魂歸西天的死敵莫里亞蒂,還有誰能將福爾摩斯逼得無處可逃?